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

風中的菩提樹 (高雄醫學大學附設中和紀念醫院 熱帶疾病醫療暨防治中心 蔡季君 主任)

http://www.doctor.org.tw/periodical_detail.php?id=311
http://www.doctor.org.tw/file/67-7-2.pdf
(本文及圖   刊登於 99/5/20 高雄醫師會誌 vol 18, No. 2, P 186-191. )

2009年十月至印度義診後,回來與母親分享途中的點點滴滴,她非常地羨慕為什麼這一切令我這麼的神采飛揚(註)。而母親年事已高,近八十二歲,又有輕度肢體障礙(右肩韌帶rotator cuff斷裂,右腳踝骨折過),因為這些意外造成的傷殘,讓一度非常活躍外向的她,這一年九個月以來,不太喜歡再外出。因為她不希望讓人看到她行路難的顛簸樣。而在2009年過去這一年中因為職務的關係,常常至國外參加國際醫療活動,行腳至非洲、索羅門群島及印度。實際上,近一年來我常不在母親身邊,對她老人家非常地虧欠。大部分的時候,母親永遠將我當成小孩般的呵護,因此讓我成為真正對家事一竅不通、我姐笑談中五體不勤的「阿舍」。

就在朋友的邀約下,希望我能再度參與2010年一月初至印度菩提迦耶(Bodhgaya)的義診行。起初,我非常猶豫,因為感覺上想喘一口氣,但在詳細了解與評估當地的情況後,毅然決定帶著母親一起前往。因為母親篤信佛法,曾經與我一起研讀過福智佛學班(菩提道次第廣論班),她也因我而改茹素。而Bodhgaya是釋迦牟尼佛於菩提樹下成道的地方,因此是每位佛教徒一生中夢想朝聖的聖地。如果因為這次義診的關係,能帶著她圓夢,未嘗不是一次值得好好把握的因緣。經過多方打聽,從交通(飛機、輪椅接送、交通時數);當地地形的研究(平地,無坡地) ;尋找當地有電梯旅館等等評估,在可能安全而她也不太勞累的前提下,於是決定展開決定展開母女同行,一起探索聖地與義診之旅。在印度的朋友為了幫我尋找有電梯的旅館,花了一星期,逐一去檢視每一家旅館,才找到當地唯一一家Hotel Sujata。原來Sujata是當佛陀苦修後,身體困頓處於危急時,餵食佛陀羊乳之牧羊女之名,讓佛陀能證悟,修行也必須同時兼顧身體。這旅館的名字取的相當有意思!

當我帶著母親,以雀躍的心情,到達機場航廈門口,剛下計程車時,因我急切地想要扶她,不注意腳絆倒她。當時,我心都緊縮成一團了,當我檢視她摔傷的傷口,並問她還要不要出國?她說應該無大礙,而且她認為我也已答應別人要去義診,應信守諾言。因此,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硬著頭皮帶著她登機。因途中必須至曼谷轉機,在曼谷時,我看到她右膝及左手都瘀青紅腫一大片,真的好心疼。來回搭乘的泰航,對於老人的細心呵護與體貼,令我感到非常窩心,也讓母親的飛航旅行很順利。如果沒有這些熱心溫柔的航空人員協助,母親是絕對無法行走穿越曼谷航廈那漫漫的長廊及渡過飛程中的種種不便。

當抵達Gaya國際機場時,人生地不熟,多虧朋友益西喇嘛已在機場等候我們多時,替我們披上哈達(祝福)後,便由他推著輪椅上的母親,與我們一起搭車至市區。當他推著母親時,我不經意發現有外國人在拍這畫面,可能我媽是最老的朝聖歐巴桑。隔天,我在達賴喇嘛法王講法會場又看到他,原來他是位媒體記者來報導此次Bodhgaya法王及大寶法王一起講法的盛會。

當日下榻旅館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我怕母親勞累,安置她在房間休息。我則與益西喇嘛一起坐三輪車去視察附近路況、法王教法會場,及義診地點。並且繞路到Mahabodhi temple(摩訶菩提寺、或正覺寺),時值法王剛講法結束,人群自法王講法會場往寺裡移動,將環寺周圍,擠得水泄不通。我一到這地方,便感到心中一震,有很熟識的感覺,這樣強大的吸引力,似乎感應到在累世累劫前,曾經親至此地聞法。於是,隔天下午,便扶著母親一步步的在Mahabodhi temple做大繞塔及小繞塔,共花了兩個小時。金剛座後方的菩提樹,便是佛陀成道的地方;我與母親靜靜的在樹下沉思,共同的願望,便是期望彼此將來能互相扶持,步上菩薩道,直至成佛。

在這一步步扶著母親走兩小時的過程中,母親因右邊重心不穩,因此我的手必須緊緊地當她右邊支撐的「拐杖」去扶她,可說每一步對她都是那麼地艱辛與沉重。但她畢竟堅持地走完,完成長期以來的心願。當然,我也因此而腰酸背痛。在那一刻,我終於了解,我是多麼地忽略她,母親已經是這麼地年邁衰弱,甚至連上下三輪車,她都沒有力氣自己上下,要好幾個人(含車伕)一起協助她。由於母親無法走太遠,因此每天往返法王講法會場,都必須倚賴三輪車。而印度三輪車人力車伕,通常是種性(caste)制度下最底層的賤民(非常貧窮)的工作,每個車伕放眼望去,一律是瘦得皮包骨。偏偏我與母親兩個大噸位的,一坐上三輪車,瘦弱的車伕費力的踩車,車子搖搖晃晃、吱吱作響,讓我們好生罪惡、同時又有無盡的憐憫。非常感恩他們來服務我們、成就我們,這樣的感覺很強烈。

母親一輩子常常扮演著呵護子女的強者。但首日下榻旅館,我因先外出探勘路線與環境,她獨自一人待在房裡。由於當地電力不穩,斷電頻繁,頓時房間漆黑,再加上語言不通及環境不熟,又擔心我外出近三個多小時有無意外,她竟害怕地悄悄啜泣流淚。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恐懼、無助及依賴的母親。這種感覺似乎在我很小的時候,因晚上睡醒見不到枕邊的雙親,而常常嚎啕大哭,有相似的場景。我因母親的情緒,第一次感到她對我深深的依賴。當我們長大有能力照顧父母時,除了物質上的供養外,是否也讓他們安心、放心、開心?這是值得我等省思。還好臨行前,表弟幫我的手機裝置手電筒功能軟體,以手機充當手電筒,在停電頻仍的當地,穩定了母親的驚恐。


此行的重點之一,是與母親一起參與法會,聽聞有證量的上師講法。法王達賴喇嘛應印度佛教徒邀請至Bodhgaya講經,來自全世界近十萬人來聆聽法王講法,如此萬頭鑽動的盛況,是我生平首遇的龐大集會,但十萬人卻能鴉雀無聲的專注聆聽法教,實屬罕見。令我訝異的是,與會的大陸人士也非常多。法王弘法現場及周邊,設置有義診站。本次來自臺灣共有18位志工,其中15位醫療人員,高醫團隊成員五位(一位醫師,3位護士,一位醫檢師)占三成,如含兩位高醫校友,占近五成。每天於下午講法結束三點後,開始義診至七點;五天內共看診近2700人次。主要以感冒(近六成)、胃腸不適、肌肉酸痛、小外傷、牙疾為最多。醫療團許多成員,仍不敵溫差、勞累與病毒在義診帳蓬的流竄,結束後,幾乎志工個個也陸續成為病號,有九成是感冒。

菩提迦耶(Bodhgaya),位於印度比哈省(Bihar)境內,距離現代化的迦耶城(Gaya)大約16公里;距離加爾各答約607公里。這裡的土地肥沃而富足,平原上散佈著翠綠的水田,由帕爾古(Phalgu)河(即古代的尼連禪河Nairanjana)灌溉著。
而菩提迦耶的焦點所在-菩提樹-在這平靜可愛的地方,可回溯約在二千五百五十二年前,一個真實的故事 --- 有位釋迦族的悉達多王子(即釋迦牟尼佛,佛法之創始者)為追求生命真相,在此菩提樹下覺悟成佛,並宣揚教法,影響後世深遠。釋迦牟尼佛在Bodhgaya之菩提樹下悟道成佛之處(Mahabodhi temple),成為全球佛教徒的聖城。環繞在Mahabodhi temple旁,同時有全世界佛教國家林立的寺院和學院,宛如集各國佛教文化之大成及精華展示場。朝聖季節裡,在Mahabodhi temple內全日24小時,有來自全世界以不同語言誦經的僧侶,雖不同調,但又自成一部混音交響曲,撫慰著受苦的心靈。

職此之故,Bodhgaya是所有佛教徒一生夢想必朝聖之處。也因此,在此全印度最窮的Bihar省,竟為因應全世界絡繹不絕的朝聖徒,特別成立一座在Gaya的國際機場的特殊景觀。Bihar省,居印度東北,除了是全印度最窮的省份,也是全世界致命性及抗藥性利什曼病Leishmaniasis(攜帶利什曼蟲的白蛉sandfly所傳播)及痲瘋 (leprosy)盛行之地。目前也是全印度乞丐最多的地方。路邊乞丐常是罹病(小兒痲痺polio、痲瘋等等)、殘障或饑餓的賤民,雖然印度法律已廢除此種性制度,但這樣的階級制度仍深烙在印度社會體制內,許多賤民常無法得到該有的關照。就這樣交織成聖地、貧窮與疾病的混合體,深刻震撼著全世界每位朝聖者的心靈。

在五天的行程中,每天早上陪著母親至法王會場聽法,中午陪她回旅館休息。下午開始義診至晚間。時間便一點一滴在陪母親聽法、義診中忙碌的結束了。說也奇怪,母親原來瘀青紅腫的右膝及左手,竟在第二天消退很快。我想那應該是諸佛菩薩的庇護吧!讓母親能安然聽法,繞Mahabodhi寺的金剛座,同時能親自覲見到法王及大寶法王。母親說她這一生真是了無遺憾了。

母親在我一生中,就如同那棵菩提大樹。不斷的保護我,成就我。每天晚餐,不論我上班多慢回來,即使到十點、十一點,她都一定等著我回來一起用餐。不論她在怎麼不捨我受苦、不捨我出國疲累,一聽到利益他人的國際醫療志業,她永遠支持鼓勵我。就這麼守護著我四十幾年。這次,在風中菩提樹下,母親殘弱年邁的身軀,讓我警覺到,她有可能隨時幻化離我而去。這樣的感受,讓我更加珍惜能與她相處的每一刻。而我有幸能在她的堅持與陪伴下,來此佛教聖地,拋開一切塵囂;與她一同親身領略佛陀教法的貫受,淨化心靈。母親讓我省思很多事情,身教我很多道理,她是永遠深植我心中的那棵菩提樹。

我不確定我以後是否還有機會再到Bodhgaya,但我很確定此次旅行是我有生以來與母親共同最殊勝的回憶,心靈收穫滿滿!尤其是我收穫最多,感恩您--我摯愛的母親。也對在此遙遠漫長辛苦的旅程中,曾經扶持協助過母親的每過人,致上最深的謝意,讓母親的願,能順利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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